沈临鹤一瞬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般,在她的目光下无所遁形。
不过也只是一瞬,他便回过神来。
眼前一身素白的女子手执灯笼独自立在不远处。
她仪态端方,眼中无悲无喜,似那供台上俯瞰人世的佛像,就差在身前摆上一炷香。
而她的身后,却是渐渐热闹的街市。
行人的喧哗和早铺的烟火气成了这佛像的背景。
这差异,偏偏让人想一探究竟。
然而总有些人压根没什么眼色——
陆光远一本正经说道:
“属下不似沈少卿这般对女人感兴趣,此案还有疑点,属下需回大理寺审问疑犯。”
“近来京中疑案频发,尚未有定论,属下公务繁忙,就不陪沈少卿了,告辞!”
说完,陆光远竟不等沈临鹤回应,抬步便朝巷子口走去。
一副不欲与其同流合污的模样。
在从南荣婳身边经过时,陆光远不经意一瞥,脚步顿了一下,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。
南荣婳的目光在陆光远身上未多做停留。
她多与死魂打交道,相较死魂的一目了然,活人显然更难琢磨。
“哎哎!这陆什么的怎么对上司如此不恭敬!真是气煞我也!”
沈老国公在一旁吹胡子瞪眼,一句不提方才他的金孙约人家去花街柳巷的事。
“南荣姑娘怎生在此?莫不是在等我吧?”
沈临鹤挑着那双桃花眼朝南荣婳走近,十分不正经地问道。
一旁的沈老国公见状老脸禁不住通红,他这孙儿着实有些丢人了。
不过…
沈老国公看看自家玉树临风的孙儿,又看看昳丽秀雅的南荣婳。
啧…
俩人看着还挺——登对?
南荣婳却不给沈临鹤一个眼神,反而向林文成问道:
“我对京城不熟,不知林评事可知附近是否有便宜客栈?”
林文成看了看南荣婳又看了看沈临鹤,发现这沈少卿的脸皮果真不是一般的厚。
人家姑娘不理他,他还能继续笑眯眯地盯着姑娘看。
“便宜客栈的话…沿着这魁首道向西走,第三个巷子口右转便有一家,名叫客来居。”
“不过,那处虽然便宜,但鱼龙混杂。姑娘你…”
林文成皱了皱眉头,想说姑娘家住那种客栈不安全。
但转念一想,南荣婳可不是普通的姑娘,于是便住了嘴。
“无妨。”南荣婳果然不在意,转身离开了巷口。
“等等!”
片刻后,南荣婳身后传来了林文成的喊声。
南荣婳疑惑回头。
“南荣姑娘,那边是西。”
林文成伸手指了指与南荣婳所行相反的方向,小声地说。
“哦,多谢。”南荣婳语气寻常,丝毫没有认错方向被人发现的尴尬。
她的方向感极差,这进京的路上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问路。
当然,问的都不是活人罢了。
沈临鹤见南荣婳对他没什么好脸色,知道自己名声在外,别人对他恐有嫌隙。
轻叹一口气,沈临鹤琢磨着此间事已了,他也该回大理寺了。
可恰在此时,沈临鹤的小厮急匆匆而来,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沈临鹤表情未变,只单单说了句“知道了。”
然后他快走几步追上了南荣婳,十分热情地说道:
“南荣姑娘对京城不熟悉,不若我带姑娘去吧!”
然后他朝小厮使了个眼色,小厮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离开了。
沈临鹤望着南荣婳,一双桃花眼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。
但林文成偏偏从那双眼中看到了‘意有所图’。
想起沈临鹤的风流韵事,林文成有些左右为难。
阻止的话,恐会惹恼了沈临鹤。
可若是不阻止,岂不是让南荣姑娘羊入虎口?
就在他下决心就算惹怒了上司也要保住南荣婳时,南荣婳开了口:
“好。”
林文成抬眼便看到了一双如古井无波般的眼睛。
好吧,是他想多了…
这姑娘可不是一般人。
但他不知道的是,南荣婳的听觉也不是常人可比,方才她明明听到小厮对沈临鹤说道:
“太子的人接了令,又回到大理寺候着您了。”
-
林文成恭敬送别了沈临鹤和南荣婳转身回府。
远远地,就看见管事赵贵全在府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,见他回来了,似是松了口气。
待走近了,林文成纳闷问道:
“怎么了?”
赵贵全将昨夜他单独与南荣婳在正厅之时的异样皆告诉了林文成。
然后心有余悸道:“一直不得机会讲给老爷,听闻老爷出了门我担心您有什么危险。毕竟不知那姑娘来历,虽说对咱家有恩,但…但却不知是人还是…”
还是妖鬼。
林文成皱了皱眉,转头向巷子口望去,早已不见了沈临鹤和南荣婳的身影。
莫非还真是‘羊入虎口’?
-
那头,沈临鹤丝毫没有身为‘羊’的自觉,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完。
一副恨不得把自己送入‘虎口’的模样。
所经之地他都要手舞足蹈地给南荣婳详细介绍一番。
沈临鹤的眼神根本不离南荣婳的面庞,可惜南荣婳一直神色淡淡,只偶尔礼貌地点点头。
如此一来,更显得沈临鹤像一只上蹿下跳的…猴儿。
沈老国公跟在二人身后,对自家孙儿的言行举止颇觉难堪。
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前面二人简直良配!
且不论二人皆极为出众的外貌,单就这极冷极热的脾性就很是得宜。
他孙儿这不怕天不怕地的臭德行,身边就得有个能压得住他的厉害姑娘!
魁首道是京城的一条主道,从林府出来沿着魁首道向东便是皇宫的方向。
而他们一路往西,与皇宫背道而驰,两边的商铺越来越少,不似方才的繁华景象。
沈临鹤一脸不放心说道:
“以前西边是安置流民的地方,虽然现在他们都在京城定居下来,但那处依然不太安宁,你一个姑娘家…”
“临鹤!”
二人正走到第三个巷子口时,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惊喜的声音。
接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、身穿烟紫色厚织锦裙外罩绣金披风的女子快步走来,一把挽住了沈临鹤的胳膊。
沈临鹤看到来人面色一僵,对南荣婳歉意说道:
“南荣姑娘在前方略等我片刻,我稍后便到。”
南荣婳点点头,便抬步往巷内走去。
走出几步还能听到身后二人的交谈声——
“临鹤,那女子是谁啊?”
“只是一个案子的证人而已。”
“哦?是吗?”
……
南荣婳对他们二人的谈论没有丝毫兴趣,还不如巷子两边零零散散的小摊贩让她有兴致。
“姑娘,来看看木雕吧!各种小动物都有哦!”
“姑娘,我这胭脂是自己做的,便宜又好用啊!”
“看看这穗子吧,红色绿色都有!”
……
“唉……”
一旁的沈老国公叹了口气,“这些人大都是当年的流民,他们拿不到行商的许可,只得窝在这小巷子中摆摊儿,以图温饱。”
”如今他们虽然在京中安顿下来,但生活依然艰难。”
老国公突地话锋一转,咬牙切齿道:“那个狗屁国师的一顿饭都顶上这些贫苦人家三年的用度了!简直、简直让人恨不能将她投到赤渡河里淹死!”
南荣婳听到沈老国公提起国师,眸色变了变。
沈老国公没有发现,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对国师的不满。
南荣婳并不打断他,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,目光依旧在巷边的小摊上流连。
忽地,南荣婳在一处卖药草的小摊边顿住了脚步。
沈老国公没想到她会突然停下,忙将半句没说完的咒骂咽回了肚子里。
顺着南荣婳的视线看去,只见小摊后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年迈老人。
寒冬腊月她却衣衫单薄,破旧的衣服上缝满了补丁。
此刻她低着头,将手揣进袖子里,整个人缩成一团,似乎这样就能抵挡冬日的寒冷。
察觉到有人停下,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,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望向南荣婳。
“客人…买药草吗?”她的声音低弱,语气中带着一丝祈求。
南荣婳和沈老国公都没有开口。
老人的摊子其实只是一块脏旧的破布,上面摆了几株药草的根茎。
这大冬天的,也不知这年迈的老人从哪里挖来这药草根。
老人实在是太冷了,见南荣婳不说话,她目露失望,复又低下头缩了回去。
沈老国公默默将头转向一边,不忍再看。
居住在此处的人多是因当年战乱流离失所之人。
他们离开了故土,如同浮萍一般落入京城,却…扎不了根。
沈老国公见南荣婳不动弹,以为她也动了恻隐之心。
“女娃娃,你代我给她些银两吧,等去了沈家,我让家里人加倍还你!”
可没想到,南荣婳回道:
“不必给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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