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君年蹲坐在谢砚的衣柜中,能很清楚地听到屋内人的谈话声。
听那声音稍显稚嫩,路君年估计进来的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,听她跟谢砚熟络的语气和强行进门的胆量,估计是公主或是哪家的大小姐。
“太子哥哥,你这么久没出宫,译和也不理我,我一个人在府里好无聊。”语气中带着点撒娇意味,估计在家中也很是受宠,是捧在掌心养着的。
“父皇催着我的学业,我哪儿还敢出宫逍遥。”谢砚无奈道。
那女子似乎走到了桌边坐下,路君年听到了倒水的声音。
“我听说译和也来了,刚刚去他屋里没看见人,还以为他来你这儿了。”女子唉声叹气道。
“刚刚跟我说完话出去了,估计现在已经回去了,你刚好跟他错开时间。”谢砚也移动了位置,路君年听到脚步声往他这边走来。
“我准备沐浴了,阮姑娘,请便。”谢砚的声音出现在衣柜前,轻轻打开了一条缝,用身体挡住了缝隙,也让憋闷在衣柜中的路君年能够呼吸到外面的空气。
阮?城东确有个阮家。
驿馆的衣柜一看就很少用,还带着木头的木屑味,里面放着的也是谢砚放在这里不常穿的衣物,都带上了一股奇怪的异味,路君年确实憋闷得不太好受,凑到衣柜中间拉开的门缝中,静静地呼气。
“我才来你就要赶我走,”女子不满地哼了两声,随后站起身,说:“算了,我去找姐姐了,反正半个月呢,我看钟译和躲到哪里去!”
房门被重重关上,路君年在衣柜内又等了一会儿,正想推开柜门,柜门却从外面拉开,他手上向外推的力还没收回,直接就往前扑去,鼻尖很快撞到一块软物,熟悉的檀香钻入了他的鼻中。
路君年稳住身体退开,抬头就看到谢砚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,他稍稍往下看,就看到谢砚被他撞得稍显凌乱的衣服前襟,不由得别开眼,薄唇轻启:“微臣冒犯,殿下恕罪。”
“还没入朝就一口一个微臣地自称,路云霏,这么想当官?”谢砚说话总像在挖坑,等着他往下跳。
见谢砚并不介意,路君年才回了一句:“为江山,为社稷,为黎民百姓,臣想当官。”
“撒谎。”谢砚毫不留情地揭穿他,“我就不信你没一点私心。”
私心,有的。路君年心里知道,谢砚也知道,但他们理解的并不是同一个概念。
谢砚退开身,路君年从衣柜中出来,钟译和也在那女子走后进入了屋中,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挺小的少年。
那少年就是周若扬,一双圆而大的眼睛眨巴了下,看着人畜无害,对从未见过的路君年很是好奇,却收敛着好奇心,没有追着他问问题。
周若扬关上了寝屋的门,四人在桌前落座,谢砚坐在主位,钟译和自然地坐在他右手侧,周若扬正想坐在谢砚左手边,谢砚却直接对路君年招手:“路云霏,你坐过来。”
路君年闻声一顿,他刚准备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,跟谢砚相对而坐,听了他的话才走到他左手边坐下。
周若扬撇撇嘴,小声嘀咕:“我以为新加的人是老四,怎么我还是最后啊。”
谢砚淡笑着看他,钟译和还贴心地给他摆好了椅子,周若扬也只敢小声嘟囔,乖乖坐下。
众人都落座了,谢砚才给每人沏了一壶茶。
“路家的独子,路云霏。”谢砚边说,边将一杯茶放在路君年面前。
路君年小心接过茶杯,说:“谢太子殿下。”
“私下交流,叫砚哥。”谢砚对路君年身上带着上下尊卑的疏离感而感到不满,将一杯茶重重放在周若扬面前,“这是武将周峰的孙子,周若扬。”
路君年了然,路恒偶尔提起过周峰,说他骁勇善战,不过……
他盯着周若扬,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周若扬的名字有点耳熟了。
周若扬,离开人世的时候只有十三岁,死在了今年秋末这场秋猎中。
上一世的这个时候,路君年摔断了腿,没有参与秋猎,路恒回来以后曾为了避免他过度伤心,跟他谈起过秋猎场内发生的一件大事,只是当时他沉浸在自己断腿的苦痛中,并没有仔细听。
但他能够记得的是,周家的小少爷,被白虎拖行到了半山腰,胸腔腹部全部被利齿撕裂开,里面的东西被白虎吃了个干净,等周峰带着人找到他的尸体时,他身上已经停满了兀鹫,早已将他啄食得只剩下白骨和烂肉,一条腿骨也不见了踪影。
路君年神色复杂地看了周若扬一眼,他能够改变断腿的结局,是不是也能救下周若扬?
周若扬明显没路君年那么拘谨,接过谢砚的茶就喝了一口,然后发出一声长叹:“好茶!谢砚哥!”
周若扬年纪比谢砚还小,叫声砚哥不算过,可路君年比谢砚年纪大,总觉得那声砚哥很难叫出口,他看向钟译和。
谢砚将最后一杯茶放在钟译和面前,说:“你随意。”
钟译和点头:“谢砚哥。”
路君年心想,果然如此,钟译和在木屋中就是砚哥砚哥地称呼谢砚的,现在自然也不例外。
钟译和的年纪是他们四人中最大的,但也不过十七,路君年沉思了好一会儿,最后还是说:“谢砚公子。”
如果谢砚不强逼他,他是不会乱了长幼顺序的。
谢砚挑了挑眉,倒也没说什么。
“阮芸萱刚刚来过,来找你的。”谢砚笑道,眼中带着戏谑,看向钟译和。
闻言,钟译和很快皱眉,语气明显变了,说:“她怎么来了?”
周若扬显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,跟着说:“阮姑娘刚刚及笄,阮家有意给她定亲,不然明年春天就该进宫了,我看那姐姐不错,挺水灵,心思也单纯,阮家家世不差,跟钟家也挺配的,更何况还有个在宫中受宠的娘娘,你们两家结为亲家,只会更上一层楼!”
周若扬年纪不大,却对这些利害关系了解颇多。
路君年通过他们三言两语的交谈,也知道了阮芸萱的来历。
阮芸萱就是话本中,钟译和的爱慕对象,只是话本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,从他们的话语中,两人听起来也不过是友人的关系。
阮家还出了个妃,在宫中正受着恩宠,阮家一家也跟着沐荣光,风光无限,也难怪阮芸萱敢直接来敲太子的门,甚至硬闯。
钟译和摇头,直言:“太闹腾了,女子还是安静点好。”
“译和哥你这就思想狭隘了,你不能只看表面,你要看到她背后代表的势力,那可是整个阮家,一旦你们成婚,城东城西的生意链便连上了,到时候也方便砚哥行事不是?”周若扬说。
说到这里,钟译和看向谢砚。
路君年全程没有说话,他在一旁安静地喝茶,茶叶在杯中沉浮翻涌,被他小抿一口后贴在了杯壁上。
他一面在听着他们说话,插不上嘴,一面又在心里想要怎么做才能救周若扬。
谢砚用茶杯盖拨弄覆在水面的茶叶,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,他自然感受到了钟译和的目光,抬了抬眼皮,说:“钟阮两家联姻,确实能带给我很大帮助。不过,阮家能在城东有如今的地位,靠的也仅仅是宫里那位受宠的嫔妃,阮家在朝中并没有人,后宫佳丽那么多,明年就是新一批的选秀,父皇正当壮年,不可能专宠那一人。”
谢砚停了一下,将茶末全部拨开,喝了一口清茶,才继续说:“如果阮妃失宠,你们两家的联姻,只会是阮家攀附着钟家吸血,你觉得,钟月然那样的性格,会一直帮衬阮家吗?”
必然是不能的。路君年心想,今天跟钟月然坐了一路,他对钟月然的性情也有了一定了解。
钟月然性格不拘,在建造上能力出众,即便身在最不被人看好的工部,也没有一点觉得自己比其他五部尚书要低人一等,他眼里容不得沙子,也懂得避害,所以能跟路恒谈得来。
这样的人,是不会让人一直吸血的。
桌上其余两人自然也想到了这点,同时陷入了沉默,谢砚喝完了一杯茶,又很快倒了下一杯,还顺手给路君年满上。
路君年本想自己接过,谢砚却没让,硬给他加了满杯,将粘在杯壁的茶叶都冲下去,又慢慢浮上来。
倒个茶倒出了敬酒的气势,让路君年想起上一世皇帝寿辰宴上,谢砚给他倒的那杯酒。
谢砚拿起自己的杯盖,又开始刮茶末,边刮边说:“我觉得,不如钟家自己送进去一个妃,总比看别人脸色要好。”
钟译和沉思片刻,才说:“钟家确实有明年送人去参加选秀的打算。”
“译和,你明年及冠,可有意中人?”谢砚还在刮茶,让人看不清他的意图,像是随口说说。
钟译和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可有喜欢的类型?”
“安静一点的便好。”
谢砚手中的杯盖在杯缘细细摩挲,他静静地看着茶末在茶面上散开,说:“吏部李元迁的孙女李慧音,户部王义凛的侄女王丹浔,兵部白向野的小女儿白诗辞,中书令洛青丹之女洛文仲……”
谢砚又刮了一下茶末,然后迅速地喝了一口茶,路君年静默地盯着自己身前没有一丝波纹的茶水面,周若扬一眼不眨地看着谢砚,连茶水都没有再喝。
钟译和知道谢砚的意思,和官宦之家结亲,才是上上策。
“或者,”谢砚终于放下杯盖,不再折腾那盏茶,挑了挑眉,说:“将门虎女唐瑞媛。”
周若扬倒吸一口气,随后重重吐出一个妙字,钟译和沉思。
路君年默然很久,最后抬起他那双淡漠的眸子,起身,拱手拜别,道:“臣身体不适,望太子殿下见谅,准许臣回屋歇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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