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心如与梅香来到侯府之外，两人即刻察觉到数道注视的目光，显然有人在监视侯府，其中不乏高手。许心如微微蹙起眉头，踏入侯府后，氛围亦是极为压抑。丫鬟们见到她，脸上虽露出开心之色，然而那笑容却显得颇为勉强。

许心如强压着心中的疑问，来到后院。在后院的花园中，只见母亲静静地坐在一池碧水边那冰凉的石阶上，宛如石雕一般，凝望着水面。她那消瘦的背影显得无比孤独。在记忆中，母亲曾是仗剑走天涯的江湖侠女，嫁给父亲后，生儿育女，相夫教子，那豪爽的性格从未改变。可如今短短两个月未见，竟似变了个人一般。这两个月，自己一心琢磨着根治崔夫人腿疾的方法，未曾回娘家，却不曾想自己的母亲正在遭受着怎样的煎熬。

许心如轻轻地走到母亲身旁，看到母亲的面容已失去往日的光彩，眼神空洞而迷茫，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般。脸色苍白如纸，那是长时间的忧虑与恐惧所致。皱纹似乎比两个月前加深了许多，仿佛岁月在这一刻无情地加速流逝着。

看到许心如，母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，想说些什么，却又发不出声音。许心如的心猛地一揪，紧紧握住母亲冰冷而颤抖的手，试图通过手心传递给她温暖和力量，“母亲，我回来了。”

片刻之后，许夫人回过神来，急切地说道：“如儿，你怎么回来了？云田，我不是让你瞒着如儿吗！你怎么把她叫回来了？你这是害她，你知不知道！”她急得直跺脚，而许心如却感到十分温暖。穿越一年来，她对这个家庭终于有了深深的认同感和归属感。

站在梅香身边的年轻女子名为云田，是亲兵队队长。因她比许心如年长几岁，平时较为严肃，所以许心如没有选她做陪嫁丫鬟。许心如出嫁后，亲兵队解散，她便留下来照顾许夫人。面对许夫人的责问，她默默地站立着，没有说话。

为了让母亲振作起来，许心如直接说道：“母亲，是崔夫人告诉我的，她说父亲谋反，以后让我做妾室……”

“她敢！”许夫人暴怒，气势瞬间攀升，宛如变了个人，年轻时侠女的风采再度展现出来。但仅仅维持了片刻，她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萎靡不振。望着许心如，她的语气无奈而又心酸，“如儿，崔家虽然过分，但做妾室能活命，你还是要忍着点。”

“如果苟且地活着，我情愿死去。母亲，我不相信父亲谋反，只要父亲不谋反，一定会有生机的。为了哥哥，为了我，为了您，为了父亲，为了侯府五六十口人，您振作起来，咱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？”许心如坚定地看着母亲，语气不容置疑，她要让母亲明白自己的选择。

果然，许夫人看着她，突然笑了起来，“我忘了，我女儿，怎么会苟且地活着。她奶奶的，一家人同赴黄泉！倒也快活。”说完，她的气势又有所不同，双目炯炯有神，脊背挺直，消瘦的身影更显干练。

云田喜极而泣，转过身偷偷地抹眼泪。许心如松了口气，拉着母亲的手向屋里走去。来到屋里，母女俩在桌前坐下，云田吩咐丫鬟赶快准备茶饭。

许心如一直没有松开母亲的手，语气也尽量保持平静，“母亲，别人说父亲谋反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

“唉！”一提到这事，许夫人习惯性地叹息，“外面说你父亲谋反，并非空穴来风，而是确有其事。”

许心如瞪大了眼睛，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，“母亲，您说父亲谋反确有其事！”

许夫人点点头，“你父亲虽然没有扯旗子造反，但他做了一件事情，却跟谋反没什么两样。”

“什么事情？”许心如十分好奇。

“说起这事，还跟你的相公崔行道有关系。崔行道进京赶考，殿试时以一篇《国策论》得皇上赏识，被钦点为探花郎。你兄长来家信时详细谈过《国策论》，他很佩服崔行道的才华，也为你高兴。这事怪我，要是当时不勉强你嫁给他就好了……”

“母亲，您说正事。”许心如放开了她的手。

许夫人反过来抓住她的手，“好，说正事。崔行道认为大周地方行政机构设计不合理，他把大周划分为十五路，路的行政机关是‘四司’，分别是经略安抚司、转运司、提点刑狱司和提举长平司，各司之间互不统属，都直属中央，彼此制约。整个江南被划分为金陵路和钱塘路，‘路’的下一级行政单位是州，州的同级还有府、军、监……”

“十五路！四司！”许心如再次瞪大了眼睛。

在她那个世界，宋初，赵匡胤设计了一套行政机构，使得地方无法专权，但同时也造成了机构重叠，事权不一，权力机构运转不灵的现象。到了北宋末年，官吏十倍于国初，机构臃肿低效，极大地消耗了国家财力。这套制度最终葬送了大宋。

想不到在这个世界，她名义上的丈夫设计了类似的行政机构。而这套制度，也终将大周带上不归路吧。

许心如诧异的反应出乎许夫人的意料，“如儿，我讲的有问题吗？”

“没有，您继续。”许心如收敛心神，认真听母亲讲话，以免错过关键信息。

许夫人继续说道：“全国各地所有行政长官都是从京城来的文官，当然，你父亲是个例外。两个月前，你父亲被免去江南水师指挥使，马步兵都指挥使的职务，任命为金陵路经略安抚司，由正二品降级为正三品。按照行政划分，他应该离开明州回到金陵，因为明州属于钱塘路管辖。明州是抗击海上敌人的最前线，他常年驻扎在那里，离开明州意味着离开抗战前线，他可能不想离开。不想离开也就罢了，毕竟还有抗击敌人的理由。明州有明州府，皇上派了两个京官来担任府尹和通判。谁承想没过几天，你父亲把两个京官赶走了。”

许心如震惊万分，“父亲把皇帝派的两个京官赶走了！”

说到这里，许夫人恨得直咬牙，“不错，你父亲自知闯下大祸，连夜飞鸽传书与我告别。自作孽不可活，我当年怎会嫁给他这个愣头青，害了他自己不说，还害了我一双儿女，这个天杀的**！”

“父亲的书信会不会是伪造的？”许心如震惊之后，开口询问。

许夫人摇头，“我与你父亲之间有一些暗语，还有一些语气、脾性，我确定是他。另外，你父亲赶走京官，做谋反的打算，此事非同小可。林亲王一直采取怀柔的策略，没有为难我，多次上门让我写信劝他回来，并承诺只要他回来，一切既往不咎。还有一些追随他的下属也回来了，还有监军王直，我见过他们，他们都说你父亲赶走京官后就开始加固城墙，招募新兵，囤积粮草，做着自立为王的打算。”

许心如皱着眉头，林亲王是皇叔，他坐镇江南的目的就是监控官员，还有监军王直，他是大周王国公的弟弟，还有控鹤军的一些将领，他们都是京官。他们在江南都是互相监督的，如今统一口径说父亲谋反，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父亲真的谋反了。侯府目前的处境真的是十死无生，难怪母亲两个月就消瘦成这样。

印象中，父亲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，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？许心如目光深邃，表情沉稳，这副成熟的模样出乎许夫人的意料。她感觉，女儿变了，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了。

“母亲，您相信父亲吗？”许心如直视着许夫人的眼睛，发出灵魂拷问。

许夫人愣了片刻，“我相信他，只是事实摆在面前，我……”她被这个问题问住了。

“我相信父亲，我相信他不会谋反！”许心如坚定地说道。

“那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？”这个问题，许夫人问过自己不知多少遍，却一直想不出答案。

许心如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，悠然说道：“家国天下，能让父亲抛弃妻儿不管不顾，只有家国天下一件事。我想，明州一定发生重大变故，让父亲不得不这样做。”

许夫人愣愣地看着她，想不到最相信侯爷的，会是他的女儿，而不是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