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天蒙蒙亮,杜维仲便精神抖擞地在庙里打听广信方丈在哪里,想了解修建石塔的具体要求。
他跑到大殿门口时,里面的早课已经开始。殿内香火缭绕、灯烛辉煌,广信方丈带领寺院两序大众上殿课诵。终于等到早课结束,僧众们前往斋堂吃早饭。没等杜维仲踏入殿内,莲花寺大弟子会德和尚挡在他面前道:“方丈料到你会来,你跟我走吧”,说罢引他来到寺院西南角。
会德和尚指着一片空地道“就是这里要修石塔,我们的要求只有一句:‘又稳又美’。第一个要求是‘稳’,石塔并不多见,更何况我们要修5层楼,但凡建成了,定是全城瞩目。石塔虽然比木塔更能经历岁月侵蚀,但是塔身过重,要想塔不歪、不斜可谓十分困难。福州东林寺的3层石塔竣工时就歪歪扭扭的,在前年的地震里被震垮了。”
杜维仲暗忖道:“要想稳,一来要摒弃古代的浅地基模式,要用现代的方法,即用钢铁配上水泥打深基地。棠朝已经有了钢铁,唯独没有水泥,幸好大学时学过水泥配方。二来可以通过设计,减少高层建筑的风阻,之前建的仿古宝塔就应用了这些技巧,真是天助我也。”
会德和尚接着道:“第二个要求是‘美’,在修建过程中不能用堆土法建,免得院子里总是一堆黄土。”
杜维仲知道堆土法是建完第一层石材,从建第二层石材起,在旁边搭围一圈大土坡,把石材送上去,以此往复,直至封顶。比堆土法强的是用脚手架,不过脚手架是宋朝发明的,棠朝是没有的,自己以前在工地上用过脚手架,如今画个图做出来即可,并不难。
会德和尚见杜维仲低头沉思,道:“知难而退也是善事。这句话,在秦家的少爷秦冲来这里时,我也规劝过。施主听了这些,还想建这座石塔吗?”
杜维仲追问道:“修这座石塔真能给五百两吗?”
会德和尚头也不回地走向斋堂,答:“能。不过施主能设计出来再说吧”。
正当杜维仲打算回房间绘制设计图时,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
“哈哈哈!我就说你定在这里,高谨还非不信”,一个穿杏黄色团花锦衣、带着羊脂玉簪子、踏红色锦鞋的少年朗声笑道,并快步向他走来。一个衣着青色绸布的少年和一个穿着粗布、圆肩高大的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。
那青衣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纸袋,递给杜维仲道:“表哥,大姨听说我来要,非要让我带给你,是樱桃煎”,他微微后侧身子,引荐身后的中年男子,道:“这位是冉师傅,我们石材铺的老石匠。你爹今天一早派人来报,说你要设计莲花寺石塔,就命我带着冉师傅来帮你。”
冉师傅微微鞠躬,道:“二少爷好。”
杜维仲接过纸袋,脑子飞速运转,暗想:“看来这个青衣少年叫高谨,是我表弟。那这个穿得华丽喜庆的是谁?”
这时,这个衣着喜庆的少年夺过他手里的纸袋,打开就吃,乐道:“真好吃!高姨上哪里买的?”
这个活泼到有些聒噪的少年是季青,季青算是全州公子哥中最逍遥自在的,他家中三个哥哥皆考取功名、远去他乡为官,所以他父母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留在身边的小儿子,加上季青性格讨喜,父母更是对他百依百顺,别的不求,只求他留在身边尽享天伦之乐。高谨向来不喜欢季青这种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哥,他自己出身一般,对数字、画图等很有天赋,再加上他超乎寻常的努力刻苦,成为全州数一数二的才子,杜维仲的母亲高秀云便说服杜步涛,让这个侄子高谨帮着杜山甫经营家中产业。
此时,高谨轻咳一声,正色严肃道:“季青少爷,恕我直言,杜老爷今早派人来传话时,说此事非同小可,你能否容我们先说正事?”
季青哼哼两声,摆摆手,不再多说。
于是,杜维仲把会德和尚对石塔建设提的要求向三人详细说来。
冉师傅和高谨愈听,表情愈沉重。季青反而愈听愈兴奋,杜维仲话音刚落,他就忍不住拍手大喜道:“太好了,我们要一起搞惊天地泣鬼神、名垂千古的大工程!等建成那日,要把我的名字刻在塔上!”
高谨并不理会季青,正色对杜维仲道:“你我既为血亲,我便真心劝你别折腾。你成日吃喝嫖赌,对杜家、高家毫无贡献也就罢了,你若真的接手石塔,最后建不成,那杜家石铺名声就完了!”
杜维仲并不想辩解,转头对季青道:“帮我取纸笔来”。
季青哈哈一笑道:“巧了,我正好从书院逃课出来!”说着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小块砚台、一支笔、一打纸。
杜维仲立即跪在台阶上,仔细回忆大学里建筑材料课程上水泥的制法,在纸上写:“石灰石、黏土、铁矿粉磨细混合成生料,将生料断烧为熟料,断烧温度和打铁温度一致即可。然后将熟料和石膏即可。”随后,又拿出一张纸,仔细画出脚手架**图。将两张纸递给冉师傅道:“这些是水泥和脚手架的**方法,你赶紧回去做。”
冉师傅接过纸,虽不知水泥和脚手架为何物,但既然主家交代了,照做便是,于是转身便回石铺。
杜维仲接着画出石塔的八角套筒结构图、门龛错位布置图、塔身石柱三段式接柱设计图,这三张图都是他回想大学实习期所积累的经验所制,可以最大限度提升石塔抗震性能。
这时,方丈走来,和颜悦色道“善哉善哉,看来施主已然胸有成竹。正好上官大人令我去商议石塔之事,这就一同前去吧。”
随后,广信方丈、杜维仲、高谨便乘马车前往知府上官海平的府邸,季青害怕知府家中规矩多便不去凑热闹。
马车停在城中一所四合院前,朱门高墙,门上暗红色匾额上书“上官别府”四个烫金大字,门口两边各站着一名家仆。
一名仆人见三人下马车,迎道:“方丈里面请”。
他们跟着踏入府中。整座府邸以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四合院落,亭台楼阁,层楼叠榭,碧瓦朱墙,雕梁画栋。前院四周古树参天,树荫后隐约传来器乐声,细听竟杂着若干男女的嬉笑打闹声。高谨、杜维仲面面相觑,唯有方丈面不改色。
广信方丈边走边低声对杜维仲道:“想必你不识得上官海平,他家多人身居高位,爷爷曾是工部尚书,已经故去。父亲上官岚是朝中户部侍郎,远在长安。他哥哥是兵部司员外郎,常年在边疆。他家还有一个妹妹叫宝珠,现也住在这里。上官海平从长安来全州任职方满半年,一心想要做出一番政绩,在诸多领域均在大力革新。如今他要求在莲花寺修石塔,大抵是因为当今圣上甚是礼佛,要求各地要‘以佛治心’,若是真能建成极为少见的5层石塔,那便是功德一件。”
杜维仲本以为方丈是青灯古卷伴佛前、只修来世、不问世事的,没想到他居然对官员身份、官场里的门道如此清楚,不禁赞叹道:“方丈,您真是世事洞明啊!”
广信方丈长舒一口气道:“方丈与高僧不同,高僧只需参透佛法,方丈还需要顾全整个寺院的里里外外,打点各路关系,保全寺庙这一方净土。”
杜维仲顿时对方丈肃然起敬,觉得方丈今天格外高大威严。
仆人一路引他们到前院的偏厅内。偏厅墙上挂满了字画,地面上铺着五福献寿的绒毯,座椅上铺着猩红织锦的毛毡,金丝楠木制成的几案上摆放着明澈如冰的越窑青瓷瓶,瓶中斜插着几只五彩的孔雀尾毛。一众丫鬟婆子涌进,端来清茶、点心。
杜维仲向来对江南园林十分感兴趣,在现代时,曾经几次想去苏州的拙政园参观,皆因种种耽搁。如今看到上官别府颇为精美,他按捺不住好奇,起身道:“我四处走走”,便走出偏厅。
偏厅侧门有一条曲折游廊,廊旁点缀着翠竹和奇石,尽头又见一道月亮门,他踏出一看,一片绿油油的芭蕉树和矮银杏树映入眼帘,后面便是开朗宽敞的后院。他心中暗想:“可惜现在是初夏,若是秋天,月亮门旁配黄色银杏叶子、绿色芭蕉叶,那画面得多美啊”。
本想继续往前走,但又觉得后院不方便让外人进,便打算转身回偏厅,忽然听见不远处有男人喝到:“胡闹!”
这一声怒喝,惊得他呆在原地,过了两秒才缓过神,小心翼翼四处观察,发现在芭蕉叶旁有一道小门,里面有间耳室。想来耳室的人并不是骂自己,他一时八卦之心泛起,竟悄悄躲在树旁听,暗想:“进来的路上就听到若干男女的嬉笑打闹声,想必府里必然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,让我听听一探究竟。”
只听耳室的男人道:“赵妈妈,您是府里老人,是我母亲成亲时就从母家带出来的,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您都通晓。父亲安排您随宝珠从长安来,就是希望您能约束好她。”
耳室里一个老妪道:“二少爷息怒,是老奴大意了。”
杜维仲推测:“二少爷?看来这个男的就是上官海平了。”
上官海平接着说:“宝珠向来任性,您要多费心,尤其是如今形势不明。太子病故这一年来,朝臣经常上书恳请陛下新立太子,举荐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大臣分为两派,多次在大殿上吵得不可开交。近来一向庸庸碌碌的二皇子竟然多次得陛下奖赏。齐贵妃虽为三皇子生母,但陛下性格多疑,她便不敢多言立储之事。如今,陛下已年过半百,父亲很是担忧三皇子的前景,几乎日日都在齐贵妃的哥哥齐将军府中商议对策……当初宝珠若能嫁给吏部王尚书的独生子,那三皇子便会得到吏部的助力,可谁知王尚书竟被抄家……”
赵妈妈道:“如今看来,幸好当初和王家只是在议亲阶段,若是宝珠已经嫁过去了,咱们上官家难免要受牵连。”
上官海平道:“您说得是啊。对了,宝珠近来心情如何?可受影响?”
赵妈妈道:“您大可放心,**得知不用早早嫁人、不被婆家管教,乐得合不拢嘴。”
上官海平长叹一声道:“这个小妹,何时才能长大!她来全州是为了暂避风头,父亲正在重新物色她的亲事,这段时间请赵妈妈务必盯牢她。”
赵妈妈道:“少爷放心,老奴定不会再让**胡闹。老奴这就退下了。”
杜维仲一听赵妈妈要出门,赶紧轻声走回游廊,快步折回偏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