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终于醒了！”

我睁开眼，见到的是一脸憔悴的季少文。

“季公子？这是在何处？”

堪堪说了几个字，我便觉得嗓子生疼。

季少文拿了水喂我，缓缓说道：“你受了风寒，再加上身上有伤，已昏迷了四日。”

我只觉得头晕脑胀，隐约记起贵妃处罚我……

“贵妃要我舞至第二日日出之时，我可领受完了？”

“据宫人说，丑时你便昏了过去。我偷听到兄长的话，第二日早早进宫，见你躺在地上已被冻僵，身上都是伤口……”

我垂眸，“这几日，是你在照顾我？”

他点点头。

“多谢你。”

沉默了一阵，他靠近我轻声说道：“秋鸿，让我照顾你一生可好？”

我抬眼，直直看向他。

刚要说些什么，却被他拦住。

“秋鸿，你先听我说完。

“我第一次见你，其实是前年秋日。那日你一袭水绿衣裙，救了一个乞讨女童，笑靥如花，灼灼风华，我便有了心。

“之后，我便常去凌波楼，只要见到你，就觉心满意足。

“但我知道，即便是你愿意，家中也阻碍重重。所以我荐你进宫献艺、去教坊司，也有我的私心。

“但如今，兄长、堂姐这般行事，还险些要了你的性命，父亲也肆意弄权……若你愿意，我愿和你远走他方，从此盎然恣意，自在一生。”

盎然恣意，自在一生。

我当然想。

但自我六岁在孟府别院亲见家人被害，这样的生活便离我远去了。

何况，无论将来复仇与否，我和他也绝无可能。

“抱歉。”

我眼看着他双眼中的期冀渐渐陨灭，只剩盈盈泪光和隐隐红丝。

“其实我早知许是这样的结果，但仍心有不甘，想着也许说出口，你会更明了我的情愫。”

气氛凝滞，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一开始的利用，我以为他不过也是个逢场作戏的官宦公子。

尤其，他是季家的公子，利用起来，更是心安理得。

却不知，他似乎动了真情。

“你另有意中人？他叫怀安？”

我大惊，“你如何知晓？”

见我露出惊惧之色，他低声说道：“是你烧得糊里糊涂时，念出的名字。

“你虽不愿，也不必在意。只管安心在此处将养，待身体康健，想去何处，我送你。”

因着这次病痛，难得季少文替我向教坊司告假出宫几日，我想趁机回凌波楼看看。

许久不见阮妈妈，也不知她近况如何。

季少文答应，待我身体康健后便回。

但近来他似有心事，每每提及凌波楼，都被几句支吾过去。

这更让我心中有疑。

一日傍晚，待他走后，我悄悄出门。

待走近凌波楼才发现，昔日本应十分红火的地方，如今寂静无人。

只有正门处，贴着醒目的封条。

等到天黑，我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。

确是人去楼空，寂静无声。

大堂的桌椅一片凌乱，地上还有斑斑血迹。

阮妈妈她们定然是出事了。

我靠在木阶上，感到深深的无力。

为什么？

为什么我们拼尽全力，还是要任人宰割？

为什么亲近的人，都要一个个离我而去？

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，富贵人愈狠心就愈顺遂，而贫苦人愈善良就愈难活下去？

……

“阿宝。”

我转过头，看向身后的一点光亮。

是我的怀安哥哥。

我向他飞奔而去。

像儿时那样，号啕痛哭。

“看你，哭成这样。哪里像个大姑娘？”

我拉紧怀安哥哥。

“我不想做大姑娘，咱们回到小时候好不好？”

他轻叹了口气，“我也想，但，早已回不去了。”

我怎能不知，只是觉得长大后日子愈发艰难。

静默了许久，他说道：“身上的伤好些了吗？”

我挤出笑容，“我好好的，哪里有受伤？对了，阮妈妈她们可好？”

“还想骗我吗？”

见他质问，眼光灼灼，我只好小声说道：“几近痊愈，没事了。”

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。

“那天清晨，沈妃的宫人找到我，说你出了事，让我代你向贵妃求情。我匆忙赶到，只在殿外看到了丝丝血迹。

“后来问了才知道，是季少文早我一步先救走了你，心中才安稳了些。

“这几日，我都在凌波楼附近，想着你可能会回来，想见一面看你是否安好。”

“我很好，怀安哥哥放心。”

他点点头，然后趁我不备，突然翻开衣袖。

鞭子的痕迹还未褪去，暗红色的疤痕在手臂上异常醒目。

我赶紧盖好，轻声说道：“早就不疼了，真的。”

他紧紧攥拳，然后将我揽入怀中。

“对不起阿宝，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。
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

他一遍遍重复着，声音愈发哽咽。

我轻拍着他的后背。

“这一路走来，哪一步不是荆棘险象？哪一次我们不辛苦？

“我真的没事，真的。”

料峭冬夜，寒风呼啸，我们紧紧相拥，依偎取暖。

我多希望这方天地永存，时间凝滞。

但只突觉颈上冰凉，似有水珠滑落。

当夜，我和怀安哥哥去了一处农庄。

在那，我看到了阮妈妈。

若不是怀安哥哥喊了她，我几乎已认不出她来。

几个月不见，她已面颊凹陷，骨瘦如柴。

全然没有了往日风姿绰约的模样。

怀安哥哥说，前不久，晋王萧睿携子入京，世子来了凌波楼。

同行的还有季湘文等人。

稍不顺意，晋王世子和季湘文便让手下众人又打又砸。

之后，还让人将楼查封。

有的舞姬和婢女去了其他舞坊，有的趁乱也不知去了何处。

还好，阮妈妈在洛京中还有点人情，一干人等才没有身陷牢狱。

但当日混乱，她被人从楼上推了下去，当场呕了血。

之后，身体便每况愈下。

有一日，竟忍不住当着怀安哥哥的面，呕血后晕了过去。

京中有名的大夫陆续也请了不少。

都说旧疾新伤，再加上常年忧思不寐，郁结于心，如今已是药石无医。

也就在这三两日了。

“我不信，阮妈妈不会的。我去求季少文，去求沈妃，也许御医还有办法……”

怀安哥哥一把抱住要跑出门的我。

“阿宝，你冷静些！”

“自从那日后，阮姨每日呕血，不知换了多少方子。我也私下请托了御医诊脉，都说无力回天了。”

我慢慢坐在地上，抓住怀安哥哥的衣角。

“可是，那是阮妈妈啊，那是我们仅有的亲人了！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，还不够吗？

“为什么连阮妈妈也要被夺走？为什么啊？”

他闭目长叹，一脸悲恸。

但我们争不过老天，终究是无可奈何。

夜晚，我守在阮妈妈身边，看她一脸慈爱的模样。

想起刚学舞那时不开窍，挨了阮妈妈不少教训。

但每晚，她都亲自帮我泡脚敷药。

我刚来时怕黑不敢睡，她哄我入睡。

我舞裙不合身，她亲自帮我量体裁改。

我刚登台时不懂周旋，她及时帮我解围护着我。

她会给我做我爱吃的饭菜，会记得我的生辰，会送我及笄礼。

我从未想过，终有一天，她也会像父母那样，猝然之间便离我而去。

……

“阿宝。”

阮妈妈慢慢睁开眼，气若游丝。

我急忙靠在她耳边，流着泪轻声呼唤着她，一声又一声。

仿佛只要我一直说，她就会一直应。

“阿宝，不要哭。我们阿宝笑着最好看，不要哭。”

“将来我不在了，你们两个要相互扶持。我会在天上，和你们阿爹阿娘一起，保佑着你们。”

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，将手和阮妈妈、怀安哥哥的放在一处，紧紧握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