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好命的人。
我亲娘不过是个卑贱的婢子,却耍尽心机爬上了驸马的床。
甚至还怀了孩子。
恰巧长公主与驸马多年无所出,她便宽宏大度地将我养在了膝下。
我从贱婢生的孩子一跃成为尊贵的郡主。
父母辈的恩怨,我自然是不知道,但从我记事开始,长公主李风仪就是我的母亲。
也是这天地下待我最好的人。
五岁的时候我生病,她衣衫不解地照顾,在佛堂长跪不祈求我平安。
七岁那年我吃坏了肚子呕出秽物,她竟然用帕子亲手来接,吓坏了一众侍从。
后来开始上太学,下学的时候,那些皇亲国戚、世家子弟都是家里侍从来接。
而我却是娘亲每日撑着伞在学府门口等着。
我在一众贵子贵女们的眼光中昂起头,拉起娘亲的手,像只骄傲的小孔雀。
年纪渐长,同辈们私下议论我是贱妾生的孩子。
我气得和他们打了一架,打输了回去找娘亲哭。
那是娘亲第一次生气,她给我处理好伤口后就匆匆披上外袍出门。
第二日我尚睡得迷迷糊糊,却见门外满满当当跪了一院子的人。
那些说闲话的贵子贵女和各自父老登门道歉来了。
“犬子、小女失言,冒犯了郡主,请郡主和长公主宽恕。”
那一夜,娘亲给我求了郡主的封号。
也是那一天清晨,我第一次感受到权势的好处。
娘亲带着我俯瞰院下众人,摸着我的头,慈爱地笑。
娘亲的眼睛很漂亮,却很威严冷酷。
只有在看着我的时候是璀璨的,温和的。
她看着我,仿佛在看她的宝贝,她最完美的作品。
然而一切美好止于我十五岁。
娘亲像往年一样亲手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。
我吃完面乖乖睡觉,憧憬着明日一早娘亲给我的及笄礼。
我醒来时,世界天翻地覆。
昏暗的房间,奇怪的熏香。
以及身边陌生的男人。
蔽体的衣衫被扯去,男人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。
“你要钱吗,你去找我娘亲,你要什么我娘亲都会……”
脖子被锦带吊起。
我涨红着脸,差点窒息。
“去找我娘亲,我要我娘亲……”
“娘亲……”
滚烫的蜡烛,尖锐的带刺的鞭子。
和血红的暗湿的床单。
指甲翻起的手指。
无数次痛死过去,又无数次被打醒。
那男人离开时,听见我还在含糊地叫着娘亲。
他肥腻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别叫你娘了,我的小郡主。”
“爷今天能爽这么一把。”
“还不是多亏了你娘吗。”
这时候窗外刚升起一抹晨曦。
天亮了。
而我的世界分明一直挣扎着要等黎明,然而却在此刻真正暗下去。
谁能从戒备森严的公主府带走郡主呢。
只有我娘亲。
是我娘亲把我送到了这里。
我是被老鸨用水泼醒的。
她不给我吃饭,用滚烫的水烫我。
她要我软下身子来去接客。
然而我只重复一句,“我要见我娘。”
所以哪怕是男人的模糊指控,老鸨腰间的公主府令牌,或者,所有人的亲口证词。
都一一摆在我面前。
我还是不信。
我要见我娘亲,要亲口问问她。
她没有亲口说,那就不是她干的。
我不信。
出乎我意料的是,这一次老鸨同意了。
她嘴角露出嘲讽的,森冷的笑。
“可以。”
她要我出去陪一次客来换。
我被推进了一个大房间。
里面有很多人,甚至有我熟悉的太学的同学。
我终于见到了我娘亲。
她披着件枣红色绣金的大氅,站在那里,依旧是尊贵与漂亮。
然而威严,她望向我时,眼中早已不同往日温情。
我支着身子想走过去,然而疼,疼得我站不起来。
我只能慢慢地,趴在地上,用手肘,一点点地蹭过去。
“娘亲。”
我依恋地去抓她的裙摆。
她躲了过去。
“脏东西。”她说。
瓷器终于失去苦苦维持的胶水,彻底地碎在地上。
我蜷起手,闷着头不敢看她。
我问,“娘亲,是你吗。”
声音轻轻的,似乎并非在询问,又似乎死揪着非要听到一个回答。
那一天我知道了一切。
生我的娘爬上了驸马的床,驸马背叛了和长公主之间的感情。
甚至要休了长公主。
嫌弃长公主不能生育。
这个时候,恰巧有了我。
长公主就决定把我养大,再亲手毁掉我。
这是世间最刻薄残忍的方式。
因为驸马和生我的娘都死了,所以她对于他们的仇恨,非常自然地就转移到了我身上。
从那天起,日日都是炼狱。
撕下她慈母的面具后,长公主似乎就很乐意于出现在我面前。
尽情观赏我的苦难。
她甚至带了我的未婚夫来。
那曾是她千挑万选,从无数大好男儿中给我选中的。
她那时眉毛上挑,满意又别扭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。
“这个勉强可配我的儿。”
平时关爱我,宠溺我的未婚夫在看见我的模样时吓了一跳。
随后他也露出那副我见惯的表情。
“恶心,下流!”
他是名士,讲清洁纯美,看见我时,只怕是见了此生最污秽。
他毫不犹豫地离开。
他曾是我年少除了娘亲之外最崇拜和依赖的人。
所以美好构建时要一丝不苟,要十分完美。
摧毁时用尽手段,不留余地。
我差点忘了,大郦朝长公主,可是个善用兵法,曾三千骑兵灭对方五万大军的英勇女将。
更是曾经镇刑司的执掌者。
如何搓磨毁掉一个人,她再擅长不过。
眼中流不出泪来,这是我这些天第一次直视李凤仪。
从前不敢不能不愿。
如今万念俱灰,看着她曾经熟悉慈爱的脸,如今心中只剩一片荒芜。
唯一密密麻麻生长的就是灰暗的恨意与痛楚。
然而李凤仪似乎很生气,她厌恶我这样看她。
她用力地掐我的脖子,在我窒息前那一刻松手。
“谁许你这样看我。”
“你个下贱的东西!”
再醒来时我的眼睛没了。
此后很多天没有人折腾我。
大概也很少有人会对一个瞎子有兴趣。
我昏昏沉沉地整日整夜地睡,因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。
我总是做噩梦,惊醒时哭着喊娘亲。
接着瞬间噤声。
我没有娘亲。
然后无尽的恨滋生在夜里,我浑浑噩噩地又睡过去。
沉进恐惧的海里。
有时会有人给我来送饭,不过都是些猪狗也不稀得吃的玩意。
我大把大把地抓着塞进嘴里。
粗粝的石子将我的嘴唇磨出血。
我的嘴塞得满满的,嚼不动,咽不下。
我无助地放声恸哭。
屋外传来老鸨的咒骂声。
于是我死死捂着嘴,不敢再发出声。
我用仅剩的几个完好的指甲在床板上一遍遍地用力地刻着。
“李凤仪”。
指甲渗出血来,然而我早就很能忍痛了。
我麻木着,只有满腔的恨意驱使着我的一切动作。
后来我不再刻了。
我的指甲都没了。
再后来,一天夜里。
莫名起了一场大火。
我的屋子被人锁住,屋外熙熙攘攘。
我失去所有意识之前,屋外有人歇斯底里让人灭火。
为什么要灭火。
我昏沉沉的,去抓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块紧握在手心。
滚热的烫,且如我心中的恨意。
灭不了,烧不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