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只知皇六子段辞,皇后赫连氏所出,民心所向,天命所归。
却不知道被常年囚在冷宫之中的废后端氏。
千百年来,端氏家族势力庞大,盘根错节。历来皇帝也为稳定朝局,把端氏之女立为后,所生之子皆为储君。
段熠也不例外。
在他还在母后的肚子里时,他还是承载着众人期盼的天之骄子。
为什么说是在肚子里时呢?
因为端氏生产那日,一切都变了。
雷声轰轰,鸣闪不断,天兆大厄。
而在人心惶惶的十二时辰过去,端氏生下了双生子,一死一生,活着的那个,正是段熠。
双生子本就是不祥之兆,更何况还死了一个,众人皆传段熠是踩着自己兄长的命生出来了,命里带煞,若是强行立储,只会危害江山社稷。
人言可畏,纵使皇帝一开始意志坚定,也会在流言蜚语中开始怀疑,开始厌恶这个孩子。
与端氏对立的党羽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,不断弹劾上奏,欲把端氏千年根基连根拔起。
而他们最终也得逞了,端氏被幽禁在冷宫,成了废后。段熠也被扔给乳母照顾,多年来,皇帝再未踏足过那里半步。
时间久了,众人渐渐把端氏遗忘,贵妃赫连氏深得君心,在生下皇六子过后正式擢升为新后。
只有小小的段熠,在宫墙之中自力更生,傻傻的练好武艺,以求有一日能得到父皇的另眼相看。
但是四季更迭,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八九岁的男孩,皇帝都没有记起他哪怕一次。
段熠孤独的在院墙中挥洒着汗水,像个无知无觉的躯壳,直到有个人闯入了他的院子——
“救我……哥哥救我!”
小胖墩摇摇摆摆的往他这里跑来,身后跟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猎犬。
她泪眼婆娑早已看不清前路,只本能的抱着他的大腿。
段熠没有丝毫停顿,把手中的剑扔了出去,精准的把猎犬钉在了树干上。
猎犬的毛发瞬间被血液浸透,它嗷呜一声,挣扎了一瞬,就这样咽了气。
盘着双丫髻的小胖墩惊呆了,她拍了拍手惊呼:“哥哥好厉害!”
段熠心里有什么在发酵,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只觉得酸酸涩涩的很是怪异。
这些年,他醉心练剑,把手心磨出厚厚的茧,在受伤时一刻也不敢停歇的继续操练。
但他得不到父皇的一句赞扬,也得不到嬷嬷的褒奖。在他的箭法精准得可以射下从上空飞过的秃鹫,他们只会以残忍、暴戾,来形容他。
他自打出生就被贴上了标签,野性难驯才是他的代名词,利害钦佩什么的,与他无缘。
没曾想,今天在一个小女孩的口中听见了。
段熠嗤了一声,不欲理会,准备转身离去。
“放肆!”阉人的尖叫声响起,“你……你们谁如此大胆,杀害了虞美人的爱犬?”
段熠没料到,他闯了祸,阴差阳错得到了第一次见父皇的机会。
但大殿之上,众星拱月的帝王没有把多余的目光投向他,劲直拢着怀里哭得肩头耸动的虞美人柔声安慰。
只慵懒的挥了挥手:“皇四子顽劣,给孤仗责!”
段熠没有辩解,也没有流泪,只是直直的看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。
他既没有开口求饶,皇帝神色也很淡漠,虞美人她又何须顾忌他皇子的身份,大可好好的为自己的爱犬讨回公道。
她靠在皇帝怀里,娇媚道:“陛下,四皇子天性凶悍,要是不加以惩处,恐怕四皇子往后还会再犯啊!”
皇帝觉得有理,沉吟片刻应道:“拶刑。”
段熠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,唇瓣干裂,没有丝毫血色。而皇帝却还要命人把更残酷的刑具拿来,对自己的亲儿施加伤害。
小小的男孩不怕痛,他只觉得心寒,寒意遍布全身,令他止不住颤抖。
就在这时,小胖墩拦在了他的身前,像是为他挡去了风雨。
她抱住他的肩膀,皎月形的胎记正好露在他眼前,如同黑暗里闯入的一束亮眼的光。
“不要打哥哥,他是为了救我,狗狗咬我!”
她年岁尚浅,说话还不是很流利,却在面对天子时有一种无畏的精神。
孟年惶恐极了,忙把她扯到身后,扑通一声跪下:“小女年幼无知,无意冒犯龙颜,请陛下恕罪。”
皇帝觉得有趣,眯了眯眼打量着小女孩:“哦?”
虞美人的恶犬素来会发狂,皇帝又怎会不知。
只是安抚虞美人,和护着那不值一提的皇子,他选择前者。
可现在眼前这事被搬上台面,对方又是在朝野里不容小觑的孟将军,他自然不可能不卖他薄面。
他看向脸色发白的虞美人,话里有话:“爱妃你可听见?这事就不予追究了,如何?”
虞美人自然只能憋着一口气应是。
皇帝这才命人放开了段熠:“退下吧,孟爱卿。”
段熠朝依依不舍的小胖墩扯出了一抹微笑。
原来她就是孟将军之女。
孟云皎。
记忆回溯,段熠道:“好,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了。”
她救了他两次,于情于理,他都不该再自轻自贱。
少女还想再灌输几句,就听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,翠迎冒冒失失的跑了进来。
她也不顾还有外人,一溜烟把话说完:“**,你该泡药浴了,这事可耽误不得。要是老爷知道了,非怪罪不可!”
毕竟是刚及笄的姑娘,在外男面前提起这等私密事还是很羞耻的。
孟云皎面红了一下,不敢在与床上的男子对视:“那……那我迟些再来看你。”
那落荒而逃的背影,委实有趣极了。
*
隔日醒来的时候,段熠已经上朝去了。
她徒有一国之母的虚名,却并不需要处理宫务,段熠防她比堪比防贼。
孟云皎的寝殿日夜被一群精卫死守着,她并没有任何踏出去的机会。
而那日之后段熠也很久没来了,估计是被她那疯癫的模样吓坏了吧。
不来也好,最好纳十个八个新妃,沉醉在温柔乡里,把她给忘了,好让她有重获新生的可能。
孟云皎不想他来,段熠却偏偏来了。
许是有什么高兴事,段熠刚下朝,还未来的及卸下龙袍,就匆匆往她这儿走来。
他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,揽着她坐到贵妃榻上,自顾自的与她分享朝廷秘事。
“边疆班赛那群蛮人,竟也主动向孤示好,表示愿意维持多年的和平。孤原本还怕刚登基,朝局不稳,这帮人会趁火打劫,这下孤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。”
班赛的可汗是个精明人,自知大缙国力强盛不宜对抗,自然不会蠢到自损兵将来征伐。
听说,可汗不仅绫罗绸缎的进贡了许多,还把自家的妹妹送了过来,明显有跟大缙皇帝缔结良缘之意呢。
难怪段熠兴致这么高昂,这是权利和美人同时掌握啊。
说着他又眉头紧锁:“只是四藩王各自为政的制度要改,异性王在藩地拥兵自重始终是一大隐患,是一把悬在头梁上的刀,不知什么时候,这刀就指向孤了。”
段熠哼了一声:“先皇顾念一同打天下的旧情,但孤可不念,这四王之中,必有包藏祸心之人。”
他没说的是,当初行刺他的幕后之人,既然不是父皇,那就只能是这四王之中的人。
当然,他们的目标可能并不是他这个无权皇子,而是原本前往北边赈灾的太子段辞。
段熠的眸色暗了下来。
想到当时他临危受命,父皇赋予他前往北边的任务,他还暗自窃喜了一回,以为父皇总算愿意重用他了。
怎知到头来,他的责任还只是为太子挡灾挡祸。
他说了一大段,孟云皎非常敷衍的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段熠笑了笑,“是不是听烦了。也对,孤不该跟姑娘家谈论这等无趣之事,孤自罚一杯。”
他拿起酒樽正要畅饮,就听孟云皎平缓无调的声音响起:“陛下,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。”
果然话音刚落,段熠的脸色骤然生变。
朝廷动荡她不在乎,他的处境她也不在乎,她只想着逃离他!
段熠抬起她的下颚,冷冷的望着她:“苌华宫是后宫之中最豪华的宫殿,金雕玉砌,应有尽有。从古至今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入住这里,你住在这儿,天天有宫人伺候,很委屈吗?嗯?”
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说辞。
强加在她身上的,再好的亦是浮云。
孟云皎知道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,也懒得在他面前演,当即拧过头不欲理他。
段熠倒是被她无意中流露的大**脾气给逗乐了。
他浅啄了一下那红艳的唇瓣,语带诱哄:“你只需要乖乖的待在这儿,把自己拾缀好,等着孤来陪你。孤只心悦你一人,若是你听话,孤可以常常来看你。”
他埋首在她的肩窝里,自个儿亲得起劲,怀中的那人却没有丝毫回应。
她眼神空洞,怅然的望着窗外:“陛下,喜欢一只小鸟不是关在笼子里赏玩的,它有翅膀,它属于天空。关在一隅之地,跟折了它的翅膀有何区别?”
“没有翅膀的小鸟还是小鸟吗,你真的还喜欢吗?”
段熠曾跟在自己身边半载有余,他应当很清楚,自己是多么向往自由的人。
这个口口声声说心悦她的人,却不断用他霸道的方式,剥夺她最渴望的东西。
她真不知道,这样一个病态的人,是怎么有资格说爱的。
怎知段熠非但没有自我反省,还冷笑了一声。
“孤以前就养过一只杜鹃,它与我在冷宫相伴,互相取暖。孤每每有好吃的都舍不得吃完,总是喜欢留给它,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。”
话锋一转,他的声音徒然拔高:“可这个畜生,它非得要撬开笼子飞出去,要逃离孤的冷宫,要离孤远远的。结果你猜怎么着……”
他露出一抹嗜血的癫狂:“它飞上天的那一刻,被秃鹫一口吞下了。”
“孤想,它在死的那一刻一定是很后悔的吧。毕竟没有地方比在孤的身边安全。”
段熠固执己见,他摩挲着她的脸颊,意有所指道:“皎皎,外面凶险得很,只有待在孤的怀里,才是最安全的。”
然而,他的怀抱令人窒息,龙涎香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。
人人都可以说这种话。
唯独他段熠不配!
要不是她年少无知把这个祸害留在身边,她父亲又怎么会死!
孟云皎对他怒目而视:“最危险的就是你,杀人狂魔!”